生日那天在饭店包厢出现的人只有三个:周岚、天悦和照一。
照一买了生日蛋糕,礼物是一架玩具电动车,因为太大没带来,照一把它留在自己公寓,等天悦放学可以在小区里驾驶着玩。
周岚把服务员叫进来,“我们人齐了,上菜吧!”
“不是说有五个人吗?”
“不会来了,你把杯碟撤了吧。”
“好的。”
照一帮天悦用湿巾擦手,嘴上问周岚:“你还请了谁?”
“不说了,反正都来不了。”
周岚不想告诉他自己私下约过徐霜,所以照一也不明白她怏怏的神情是为了什么,猜测是公司又有什么麻烦让她头疼了。
两人照顾天悦的作息,幼儿园刚放学就过来了,此时天色尚早,房间里窗帘开着,夕阳斜照进来,正打在周岚脸上。
照一坐她对面,偶一擡头,把她脸上的风霜看得清清楚楚,那些细纹本来深藏在浓艳的妆容下面,不易被人察觉的。
照一想着她这些年的遭遇,不免生出恻隐心来。
他记得周岚是在父亲过世那年骤然出现衰老征兆的,这让照一从此失去了嘲讽她的兴致,无论周岚曾经多强悍,他知道她也会被击倒,他见过她痛入骨髓的那一刻。正因如此,他原谅了她与父亲之间的一切,并与她结成了今天这样奇特的家庭关系。
偏见消除后,照一也不得不对周岚蓬勃的生命力感到佩服,不管打击有多大,她总能很快从地上爬起来,振作精神,重新上路。而照一却要花费比她多不止一倍的时间才做得到。
亲人的相继离世让照一产生过困惑,某次闲聊,他自嘲似的告诉周岚,“也许我是孤煞命,注定天生孤独,靠近我的人都没好下场。”
“放屁!”周岚不假思索说。
照一脸色顿时很难看。
周岚发现了,做个鬼脸说:“不好意思,我是粗人,你别放心上。”
照一无言。
周岚叹气,“照你这意思,那我的命不是比你还吓人?我爸,我弟,还有你爸,现在都走了谁都难逃一死,时间早晚问题。可既然活着,就不能认怂,要好好活,每一天都活得痛快!不能因为怕死就疑神疑鬼,畏畏缩缩。”
菜一道道端上来,两人边吃边聊,还要留只眼睛看住天悦,她总是溜下位子,在房间里瞎转悠,时不时还要踮起小脚去扒窗户,努力想够到窗外的风景。
周岚说:“我知道徽标的意思了。”
照一交给她的最新徽标图案,一改过去略带抽象的风格,竟是一朵重瓣花,样式繁复而精致,令周岚叹为观止,又隐约有几分熟悉感,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。
“这是什么花?”她当时就问照一,以她对花草的知识来辨识,肯定不属于常见植物。
“什么花都不是,我凭想象画的。”
以往,照一把徽标交给周岚时,都会讲一讲设计初衷、灵感来源之类的,方便周岚在营销阶段编一些与徽标揭秘有关的小故事。
然而这次他却少言寡语,周岚不得不主动问:“你怎么会想到画一朵花?”
“你逼得急,只能随便设计一下了。”
不过周岚知道,照一不是肯应付了事的人,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。
现在,她已经找到答案。
“是你刻在沉香木上的那朵花,对吗?”周岚继续,“你消失之前,让你爸送了徐霜一件礼物,是块沉香木,上面也刻了朵花,和你这次的设计很像。”
徽标上的那朵花要比沉香木上的更复杂,采用了三枚叠加的方式,又经过巧妙的变型设计,成为一朵精致曼妙、独一无二的重瓣花。
照一没吭声。
周岚盯着他,“你没什么要说的?”
他擡眸笑笑,“你记性真好。”
周岚不打算放过他,“这朵花背后,有什么故事吗?”
照一放下筷子,想了想说:“李赫这次不是在包面上设计了杏叶图样么,所以我想,放一枚带花的徽标会比较相称。”
“只是这样,没别的?”
“没有,你想要故事,只能自己编了。”
天悦立刻飞奔过来,“妈妈我要听故事!”
“宝贝等会儿,我和哥哥讲话呢!”
照一把天悦腾空抱起,放在椅子上,“你坐下来好好吃饭,哥哥就给你讲故事。”
“好!”
周岚还想追问照一:“我不信你会无缘无故设计那样一朵花……”
天悦嘟起嘴,使劲拍桌子,嘴里嚷嚷道:“妈妈别吵!哥哥要讲故事啦!”
照一看看周岚,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,周岚朝他瞪一眼,只得把话咽回去。
香港湾仔庆云街的一家夜店内,程珣与星宇正闲坐聊天。
程珣能成为三江工厂的执行总经理,全靠星宇力挺。明诚过世后,方静菊通过转让自己名下的股权给星宇,使星宇成为工厂最大的股东,但他和芳娜都不愿放弃香港的生活来三江坐镇,便将实际管理权授予程珣。方静菊对程珣没有好感,可一时找不到对工厂更熟悉的人选,而星宇又很信任程珣,只得同意由程珣暂行代理。
何泰就没那么幸运了,工厂局面稍稍稳定后,方静菊就将他调回总部,给了个闲职,实则是要他主动离开。何泰要面子,明白方静菊的用意后,很快递交了辞职书,从此与艾斯再无瓜葛。
工厂的第二大股东是照一,方静菊本想仿照明诚对付自己的手段,把照一清除出去,但程珣反对,星宇也认为这样做对不起大哥,他听取程珣的意见,保障照一享有父亲留给他的各项权利。
后来是照一主动要求退出艾斯,把股票全部卖给了星宇。当时格里高利的实验室遭遇困境,急需资金支持,照一倾囊相助依然不够,加上他对艾斯毫无感情,借此与向家斩断关系正合心意。
照一退出后,三江工厂终于得以和艾斯总部真正合并,成为一个整体。
数年来,在程珣的努力下,工厂没有受到明诚离去的影响,原有业务基本都保住了,工厂管理也井然有序。所以,方静菊虽然对他不满日深,无奈有星宇保他,也奈何不得。
程珣是老酒鬼,喝了这么多年酒,口味开始变得简单,偏爱纯麦芽威士忌,这种酒对星宇来说过于劲辣,很难入口,他只叫了普通的调味酒作陪。
“方总的要求越来越难应对喽!”程珣放下酒杯时感慨了一句。
星宇对此类牢骚早见怪不怪,微笑说:“我不信还有你应付不来的事,她讲她的,你做你的不就是了?”
“呵呵,行政命令当然可以左耳进右耳出了,可做生产的事,说了今天要,今天如果出不来,Luna就会盯着我不放,我天天要管那么多事,哪有时间应付她,不接电话超过两次,方总的电话就来了!”
星宇默默听着。
“本来讲好Ellie第三版放在七月上市,四月中方总突然要我提速,改在五月上旬往外推,我讲来不及,根本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,专门飞来工厂亲自盯,现在全厂只能开足马力赶工新品。”
程珣说着直摇头。
星宇说:“这件事我问过方总了,她好像对这款新包很有信心。”
程珣无奈地撇了下嘴,苦笑道:“以前新品上市都会尽量和Jasmine错开时间,这次却差不多是同时,这一波拼杀肯定比过去更激烈,往年每次都是艾斯败阵,方总为什么今次信心十足?”
星宇笑道:“我也不知道哎。不过我好久没看见她这样开心了,你就支持她一下,让她试试吧。”
“我不是已经在支持了嘛!”
程珣举起杯子,一饮而尽,星宇立刻把另一杯威士忌推到他面前。
“我讲实话,艾斯还跟原来一样,只作OEM就很好,大家都有饱饭吃。”程珣忍不住又牢骚起来,“现在的状态是,把OEM赚来的利润拿去做Ellie,光广告推销费就快把这些利润消磨光了,成绩却是惨淡。方总每月都有看财务收支报表吧,一点不心疼吗?真没必要这样和力成较劲的。”
“我理解妈妈。”星宇温声说,“那时候她把Jasmine卖给周岚,根本没想到Jasmine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,她心里肯定是不平衡的。”
“Jasmine能有今天靠的是周岚的努力。”程珣说,“周岚从一开始就准备充分,目标定位也明确。她又能博采众长,不断地给Jasmine找营销热点,一步步才走到现在。Ellie就不是那么回事了,出得比Jasmine晚不说,产品策略一直很模糊,这几年变了不知多少回。在设计理念上,方总比较保守,就算有出挑的好点子,她也不愿意接受,完全没办法拼得赢力成啊!”
星宇点头,“我们能明白,可妈妈不甘心,她太要强了,看不得艾斯败给别人。爸爸走后,她总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艾斯做好,我劝过她好多次,但是没有用。这几年,我看她越来越焦虑,甚至晚上睡觉到了必须用药的地步,我也很心疼。”
父亲刚过世那阵,母亲还很有信心和干劲的,这几年性情却越来越古怪。芳娜告诉过他,有次去方静菊房间叫她吃饭,敲了门进去,方静菊没有提防,竟吓得面色大变,对芳娜发了好一通火。还有一次,星宇去原来父亲的书房,撞见母亲对着父亲的遗像痛哭流涕,伤心欲绝。
“妈妈年纪大了,我又是她唯一的儿子,虽然没有办法为她分忧,精神上还是可以支持她——程叔,也希望你能理解妈妈。”
程珣叹口气,点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