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,我们是两个根本就不合适的胆小鬼,从来就不应该在一起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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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深圳时已经是半夜,我总不能立刻去林州行床边闹着上吊,于是先回到那栋房子,钥匙拧开门锁一看,我万万没有想到,林州行居然搬回来了。
原本我打算用这个晚上整理下思路,找一个好的时机,起码等他心情好一点再去公寓找他,和他谈。上飞机之前简单和王瑶打听了几句,才听说整个股东大会都在对他施压,林州行仍旧反复驳回陆家的入股申请,却不给理由和对策,股价没有一点起色,现金流吃紧,他身上非议重重。
亮哥在飞机上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都因为飞行模式没接到,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钟,我看了看手机,他也没有留言说是什么事,便打算明天再说,本来想睡一觉,偏偏撞上林州行,却连开场白都没有想好。
但幸好他不在客厅,也许是已经睡了,我能看出来他搬回来了是因为屋里有点乱——吧台、茶几、餐桌、地上都摆了很多酒瓶子,许多都只剩一半或者三分之一,价值不菲的昂贵衣裤也乱甩一气,Wilson看到了估计要愁的睡不着觉,林州行大概也是烦Wilson管他,所以跑回来住,其实他酒量一直很一般,平时也不怎么喝,现在搞成这样,大概是……他也在逃避吧。
陆家本来就是他现在的唯一选择。
他不肯也没有办法,没有办法,就只能痛苦。
想着他睡了,我的动作就轻了很多,顺手捡起一件衬衫叠好,看见天台上下来一个人影,林州行走到一半顿住了,半个身子在阴影里,把嘴里咬着的半根细烟拽了下来,夹在指间,一只手插在兜里,并不说话,我看不见他的脸,但能感受到他的目光,他在静静地盯着我。
我选择了一个尴尬的语句开启对话,我说:“我以为你睡了。”
“刚接了亮亮的电话。”林州行语调很平地说,“兰堂有点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没事。”
我向他的方向迈了一步,他的话语像一柄箭矢插在我脚下卡住我的脚步,他说:“你回来干什么。”
细细的火光在他的指间明灭,我远远望着他,仰头望着他,却完全看不见他的眼睛、他的表情、他的脸,于是我放弃了,放弃所有修辞和修饰,我说:“我来求你。”
“求我什么?”
林州行走下一格台阶,但姿势和语调都没怎么变,光影随着他的动作变换了一下位置,我看见他的衬衫领口露出的锋利锁骨,看见月光切出来的明晰轮廓,看见他又直又平的嘴角,我吞下语调中的干涩,忐忑而安静地说:“我们需要百乐的订单,州行,求求你帮帮我。”
“别这样叫我。”林州行从台阶上走下来,黑漆漆的客厅,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,但能看清他的眸子在暗夜中闪着一点微弱星芒,他的冷漠并不要多强烈的灯光就能被看清,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指向这一点,拖过餐桌上的烟灰缸,他把最后一点光亮熄灭在里面。
“对不起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重新改称呼,“林董。”
可这样也惹怒了他,林州行冷冷反问:“你叫我什么?”
我无所适从,只能一股脑和盘托出,我说我们找不到新的销售渠道,再也没有一笔订单,招募来的股东都闹着要退股,账上的现金也都没有,我只能来求你,求你帮帮我,我可以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你,戒指,兰堂的股份,房子,你还能要些别的。
林州行好像听到什么很令人诧异的话,靠在桌边,他抱着双臂,慢慢说:“你还有什么?”
“什么都行,只要我有。”
“你还有什么?”林州行说道,“你哪样东西不是我给的,可你又是怎么对我的?钱不是不重要吗?我在你心里不就是个利益至上又下作又无耻的混蛋吗?爱不是没有价格吗?那你现在跑回来求我?不讽刺吗邓清?”
“我……”我说不出反驳的话,可林州行越来越激动,他继续说了下去,甚至厉声逼问,“说话啊?斥责我啊!你不是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,永远理解他人,永远正确永远高尚吗?永远都在做正确的选择,最拿得起放得下的不就是你,说走就走,还回来干什么?”
“对不起……”我艰难地说,“我现在能理解你当初……”
“你根本不理解!”林州行粗暴地打断我,突然大声吼道,“你妈死了吗!”
“没有人能和你感同身受,我以前……我以前是太天真了……”我努力抑制住哽咽,努力说了下去,“但是你不能因为现在……就否定掉我对你的所有过去,我努力地想帮你,是真心的,我每一次劝你,也都真的认为那是对你而言正确的选择,我……”
“对,谢谢你挽救了我!”林州行再次打断我,从桌边走到我面前来,我看见他通红的双眼,苍白的皮肤和脆弱的青色血管,身上带着很重的酒气,是威士忌那种混合着焦糖和烟草极富攻击性的刺鼻味道,他尖刻地笑了起来,“没有你邓清,我算什么东西,嗯?”
“你喝了多少……”我意识到他现在未必清醒,试图结束话题,“我们明天再谈。”
“你躲什么,又想跑是不是?”他的气息压下来,语速也又急又快,攥住我的手腕往后压,“失望了?以为你稍微开口低下头,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?你还能给我什么?你答应的事情你做到了吗?!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不在,你也配指责我,你的爱又有多珍贵,还不是为了钱!嫁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谈条件,得意洋洋的折磨我,仗着我在乎你有恃无恐,我告诉你邓清,你从来就没有任何筹码配跟我谈条件,你拿走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,只是我愿意给你!”
“够了!”我挣开他紧握住的手腕,忍无可忍颤抖着语调出声,“林州行,你怎么发泄都行,但你不能曲解我侮辱我,我和你结婚只有一个原因,就是我当初喜欢你,我因为喜欢你付出的代价够多了,把自己搞成这样,把友达也搞成这个样子!爸爸让我不要怪你,好,我不怪你,但如果不是你,就根本不会是现在这样!”
“你爸和你一样不自量力,还要去招惹李泽平,凭什么怪我!”
“你说我可以,这样说我爸爸就不行!”我忍受不了,用尽全身气力吼着:“他对你那么好!爸爸不借钱给你,你怎么赢!”
林州行冷眼回道:“他借钱给我,赚了多少利息,我亏待他了吗?”
我狠狠吸了一口气,那一刻竟然说不出话来,我震惊的、嫌恶的、鄙夷的眼神映照在他眼里,刺痛了他。
“后悔了吗?才发现我是这样的人,后悔了是吗?”
“当然后悔,我后悔认识你!你有什么了不起,凭什么这么傲慢,除了钱,你还有什么!你的东西是你自己挣来的吗?躺在金山上的吸血鬼!是你求我嫁给你,我可怜你才答应的,不然还有谁要你!”
“邓清……”林州行尾音发颤,眼角微红,咬着牙问,“这是你的真心话吗?”
“对!”我现在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扎穿他,于是迎着他的目光坚定而愤恨地说,“我一直就是这么想的!”
爸爸还躺在医院,我没有办法不后悔,说好了这次不能哭,可我浑身颤抖地厉害,林州行死死地盯着我,眼神阴鹜而狂热。我想起在香港的医院林阿姨去世时他的状态他的眼神,我开始害怕了,也不敢继续刺激他,我想今天不能再谈下去了,我只想逃走。
可是林州行不让我走,一只手就把我拽回来扔在墙上,神经质地舔舐着他嘴里那颗阴森又锋利的虎牙,压着我的肩膀发痛,情绪激动音调也抖着上扬:“你要论这个是吧,你要论这个是吗?邓清?那我问你,我问你,我为什么非结婚不可,我妈怎么死的!不是你她不会死!”
“不是我……”我喃喃摇头,拼命否认和辩解,“不是我!!”
“对……不是你……”他语气迷茫,陡然放开我,我看他好像平静了一些,于是动了一下。
“去哪?这辈子你哪都不准去,不准走!”
也许是看到我试图逃跑的动作,林州行使力又把我拽了回来,这下子的惯性太大,我摔在沙发上,小臂砸在桌上,扫落了桌上的酒瓶,尖利刺耳的玻璃粉碎声骤然响在黑夜里,我们两个的心都碎裂一地。
人酒醉之后大概说的都是真话,我终于听到他内心最深处的声音,我看着这个我爱了七年的人终于向我刺出最尖锐的一刀,一直以来的担心变成实质,我想我们都感受到一股奇异的验证感,我们都长久的心惊胆战地害怕着——我害怕他伤害我,他害怕我背叛他。
最终他就是在伤害我,而我也背叛了他,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,我们是两个根本就不合适的胆小鬼,从来就不应该在一起,即使命运的粗暴剧情把我们捏在一起又有什么用呢?
终究要碎掉的。
我一直是个趋利避害的人,靠着小聪明平安无忧,我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本能,不听二姐的忠告,早点离他远一点,我明明知道他遍身尖刺,还要天真地去拥抱、去迎接,最终遍体鳞伤,我不能怪任何人。
林州行说的多清楚,在最初的最初,他说。
你想好被我利用了吗?
对不起,我没有想好,在被伤害的体无完肤,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之后,我才想好,我才终于想明白,我太蠢了,也太迟钝了。
有那么一瞬间,他的眼神好像恢复清明,砸碎的酒瓶好像勾回来一点理智,他动了一下,很细微,好像有所动容,可最终他没有动作,我再也没有别的问题要问。但是我还记得的,我还记得今天我来的目的,我就是抱着目的接近他的,就像林州行一直认为的那样。
“我可以留下来,你想让我留下来,我就留下来。”我说,“但是你要救友达,还要给我一笔钱。”
他的眼睛还是红的,但是缓缓笑了起来:“你要钱?”
“对,我要钱。”
“可以,我给你。”林州行一只手插在兜里,伸了一只手出来,要拉我起身,“但不是现在。”
“必须是现在。”
“我再说一次,没筹码,就不配和我谈条件。”林州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“你要等。”
我还要等?我觉得可笑。
忽然有一刻,我明白了汪兰和林舒琴的感受,这两个女人等了林平舟几乎一辈子,被折磨得死掉了疯掉了也什么都没等到,血缘真是强大的力量,即使林州行再厌恶再否认,他们父子两个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人。
可我不是汪兰,我也不是林舒琴,我可以等,但不会无止境的等下去,我已经受够了。
“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,林州行。”
“说。”
“既然你说一切筹码都是你送给我的,那我问你,送给我的,是不是就是我的?”
“是。”林州行淡淡道,“我就算无耻,还不至于这么无耻,送给你了就是你的,我不是你,我做任何决定都从来不后悔。”
“好。”我没有拉住他的手,自己站起身来,确认了这份最重要的答案就足够了,我说,“我不会找你要更多东西了,房子,戒指,还有兰堂的股份,我的爱就值这么多。”
林州行静静地说:“原来你的爱也有价格,只是比较贵。”
“是的。”我向他微微鞠躬,“我很满足,谢谢林少。”
拳心攥起,指节都被捏的发白,我知道我又激怒了他,可这次连报复的快意都没有了,我只觉得平静和疲惫。
友达和爸爸的医药费都有着落了——不,并不止,远远不止,后半辈子都花不完,可能他曾经是很爱我,施舍给我了这么多,我应该高兴,我没有道理不高兴。
像呼啸的龙卷风吹过,我的心是一片荒原,什么都没剩下。
爱这么不值钱的东西,能换这么多钱,真是好值钱,简直太让人高兴了。
这个屋子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,我想好了,如果这一次林州行还要拦我,那我就拿起桌上的酒瓶砸在他头上。
可他没有拦我,我拎着行李冲出屋子,在浓如沉墨的黑夜,跌跌撞撞的跑出去一段路,在空无一人的街上,终于蹲下,放声大哭起来。
像胃疼一样,空荡又酸胀,有一种绞痛在胸腔里蔓延开来,还有一种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恶心感,我趴在箱子上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地忍了一会儿,忽然获得了宁静,痛感消失了,只是眼泪还在无声的流着。
我慢慢直起身子,擦掉眼泪,路灯投下一抹沉静的、和缓而温暖的灯光,我擡头望了望一颗星也没有的夜空,轻轻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。
前路无人也要走下去,我带着我全部的行李,孤独地走在午夜的灯光下,漫无目的地,只是向前走去。
拿出手机,我恢复了陆鸣东的好友,努力调整出一副笑意,对着对话框语音留言,甜甜地说道:“东哥,我这里有一笔好生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