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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碗水 正文 第九章 陌生人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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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开富病得起不来,陈欣的脸颊也凹陷下去许多,刘德成看着面前的陈欣,已然不是当初那红着眼睛软绵绵的小白兔,而是一棵一边掉老叶一边长新叶的疲惫的树,他拉起陈欣的手,却被平缓地拿开了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来了?当主任不忙吗?”陈欣坐在梨树下的木桩上,直截了当地取笑他的躲藏。

    “欣欣,我担心你”刘德成皱着眉头,眼神表述着他是真的担心,陈欣看到他的样子,心软了下来,语气不再那么地排斥,吸了一口气,说:“我听他们说翠儿快回来了当初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,我一定不会掺和这事儿,总觉得是我们俩害了翠儿,我晚上都睡不着觉”

    眼看陈欣在努力憋住泪水,刘德成实在是后悔极了,他以为当上主任就会高兴的,以为至少主任这个职位能让他在事业和爱情上都有一些新的收获,谁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呢?最近在教育系统不受同行待见就算了,现在陈欣面前说什么都有些理亏,两头没落好。他的手捏着裤兜里的钥匙想了半天之后,蹲下来看着陈欣的脸:“要不咱们把你爸转到县医院去吧,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。”

    “他这是心病,医生治不了的。我爸要面子,这回真是把他的脸皮都扒了唉,其实也不怪你,是我自己我打算尽快回学校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这么快?”刘德成一下子站了起来,陈欣被他吓了一跳,“我本来也要回学校的,你干嘛反应这么大?”

    刘德成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,拎着裤腰带调整了一下裤头,他往常也会这样做的,可现在陈欣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,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得很,把头扭向一边。刘德成再度蹲下,扶住陈欣的膝盖:“学校的事办完了你就快点回来,好吗?”

    一股无名火突然从陈欣心底窜出来,她的声音变得尖锐了:“你干嘛这样和我说话?我俩又没确定搞对象。你明明和三美有好多年的感情的,干嘛中途又要来和我扯个不清呢?”

    刘德成定住了,他当下就想起在卫生院的时候,三美和陈欣在屋外聊了好一阵子,于是带着一点质问的语气,“是不是三美和你说啥了?”

    陈欣咬着下唇不说话,刘德成急得踮起脚往前挪了挪,造型像个土地公公:“我和她没有男女感情,真的,三美父母死得早,她一个人要顾奶奶还要管妹妹,太可怜了,我就经常去帮帮忙——都是一个村儿一起长大的,换谁都会这样做,对不对?我不知道三美和你说啥了,但你相信我,我心里真的只有你,你想想看,三美连高中都没读,我们怎么可能会有共同语言呢,我们不匹配的呀”

    陈欣撇开刘德成的手,拍拍膝盖站起来,“三美什么也没和我说,还说你是个大好人,有良心,让我好好跟你好哩。”

    刘德成的手停留在半空中,几秒以后才收回来,他低着头,看不清表情是沮丧还是窘迫,陈欣才不管他什么表情,竹筒倒豆子一般,把这几天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:

    “你嫌弃三美读书少,觉得自己层次很高是吗?是,你是有知识、有文化、有工作单位,可这就算懂得多吗?那人家三美还认识山上的菌子,能把羊群带回家,会辨别什么野果有毒,知道啥节气该侍弄啥庄稼哩,这不也是懂得多么?你俩就是懂的东西不一样罢了,咋个你还自己分个高低贵贱出来了。我也晓得你根本不是真的喜欢我,你就是想找个体面点的老婆,现在我爸不体面了,我家也不体面了,你还想吗?”

    刘德成这才擡起头想s辩白几句,陈欣却没有给他机会:“更何况,你最想要的就是当主任不是吗?你要是像当初让我帮你时说的一样,真心把学生放在第一位上,翠儿就不会出这事了!”

    刘德成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,语气指责的意味与吐沫一起喷涌而出:“欣欣,你不能这样说!翠儿的事我和你都不想的,你不觉得这事儿特别蹊跷吗?我”

    “可我学姐的联系方式除了我就只有你知道了,你要不往上捅,我爸现在会病得起不来吗!”

    陈欣说完,转身就跑回屋了,留下刘德成一个人在原地。

    这个匿名给记者提供线索的人真了是要把自己给冤死啊!他的心口憋着一口气,真想原地跳几圈撒撒野,狗日的,到底是哪个杂种干的这事?

    他望着陈欣家的门墩子,脑子里像装了4斤毛线,扯作一团,直到听到耳边传来机器轰鸣的声音才回过神来——新支书傅国平新官上任三把火,上次开村民大会时讨论占地的事还没有出结论,他就已经叫人先动工了。也不知怎么的,听说镇上这次伐木许可批得非常快,这才几天的功夫,修树扩路就推进六、七公里了,想来要不了多久,向羊村也能通上水泥路,甚至有可能是柏油路。

    那天与刘德成的谈话不欢而散,更像是陈欣自己主导的结果,她也知道陈开富这事儿不能怪刘德成,就她爹这德行,这样的结果也是迟早的。可她的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引导她把话说绝——反正和刘德成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,倒不这样散了,免得以后拖拖拉拉地扯不清楚。

    陈开富还在猛烈地咳嗽,陈欣收起心事,坐起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,几声过后,似乎没再继续咳了,她这才安下心来,趴在桌子上,从头到尾地回忆事情发生的经过。她出门的时候听到别人在说昨天翠儿已经回家了,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,翻出来一只装在塑料盒子里的毛绒小熊,这是之前陈开富去省城参加会议的时候买回来的,她一直没舍得拆开。她用毛巾把塑料盒子擦干净,找出来一张边缘有点发黄的包装纸,笨拙地把盒子包成了一份还算过得去的礼物。

    临出门之前,她又找了一个红包,封皮上写着“红包”俩字,她把红包也擦了擦,塞进300块钱,想了想,又塞了300,一共600块,和熊一起抱在手上,往翠儿家里去。

    一路上遇到几个村民,都没有要下地干活的意思,全杵着锄头围在一块儿议论占地补偿的事儿。

    经过这一回,陈欣印象中和蔼可亲的乡亲已经变了样子,现在她只觉得他们短视,胆小,斤斤计较却又很爱充大。要致富先修路,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,说起来人人都同意,真落实到每个人头上,就恨不得能趁此机会一下子发家致富,个个都在惦记政府那点儿拨款。

    自己的老爹陈开富多年来一直压着修路的事不做固然可耻,可这帮村民哪个又是好说话的呢?她不愿意再听这些议论,只顾埋头匆匆地走,到了翠儿家门口,却看到傅国平已经在院儿里了。

    翠儿家的院墙又矮又破,一眼就能望清楚屋里的情况,也不知道傅国平和她们一家人说啥了,翠儿爸妈一会儿红着脸,一会儿又掉眼泪,只有翠儿一个人坐在靠背椅上,呆呆地望着天上的云。

    她的腿上盖着毯子,毯子下方露出来一只鞋子。

    那是一只紫色的拖鞋,看样子应该是这回到省城住院时新买的,拖鞋的料子很差,鞋面上有一个盗版的米老鼠,眼睛小得离谱,显得鞋子更加廉价了。

    陈欣一直等到傅国平一行人把米面油和两身新衣服、一个新书包放在翠儿家的饭桌上走了,才去院门口叫门。

    “姨,我来看看翠儿。”

    翠儿妈一看是陈欣,没给好脸色,只当没听见似的,陈欣尴尬极了,倒是翠儿的目光从云朵转移到了陈欣这边,声音透露着一些欢快:“陈老师!快进来。”

    陈欣把红包递给翠儿妈,略带抱歉地笑了一下,来到翠儿跟前,这才看清楚翠儿一边的腿从膝盖那儿就没了,裤腿打了个结,挂在椅子边缘。

    陈欣不明白,跳到公路下面去顶多是外伤啊,怎么会严重到需要截肢呢?她不忍心问,也不忍心看,轻轻地用毛毯盖住了那个结,拿出小熊:“翠儿,老师给你带了小熊,你可以抱着它睡觉喔。”

    翠儿脸上依旧是笑着的,她笨拙地扯开包装,看到里头的正版小熊毛色光滑,眼睛明亮,穿着一件小毛衣,胸口还有一个红色爱心,“哇,真的好可爱。”

    翠儿妈揣上红包正在收拾傅国平带来的东西,听到孩子的声音探着头看了一眼,看到是个玩具,撇撇嘴进屋去了。

    翠儿爸在屋里指着陈欣不知道想说啥,“她她她”她了半晌,也没有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——据说上一次他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,已经是90年代的事了。

    “老师谢谢您,我没事的,您回去吧。”翠儿懂事地想把陈欣从眼前的场景里解救出来,这让陈欣心里更难过了,她非常用力地忍住眼泪,忍得清鼻涕挂在鼻尖上,她不好意思地用纸擦了一下,凑近翠儿问:“你能告诉老师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吗?”

    翠儿擡起头望着天,先前那朵云已经飘远了,她的目光霎时间变得空洞了,缓缓地说:“家里来了两个大人,给他们俩说了一些事,第二天他们就把我拉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陈欣的心缩了两下,像紧张,更像兴奋: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说普通话的,肯定不是村里的,感觉像外地人。”翠儿的口气成熟了许多,和她的年龄很不匹配。

    “翠儿,他们和你爹妈说啥了?”

    翠儿皱起眉头,费力地回忆着出事前一天晚上偷听到的内容:“我只听到说必须在那一天把我带走,才能拿到钱,要不然就把我爸偷种禁种品种

    在农村有统一收购价的作物品种通常是事先规定好的,如果种了禁种品种属于违规行为;如果禁种品种是外来物侵物种,则有可能要负刑事责任。详见《外来入侵物种管理办法》——擅自引进、释放或者丢弃外来物种的,依照《中华人民共和国生物安全法》第八十一条处罚。涉嫌犯罪的,依法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。

    的事情告诉政府,让他做劳改犯别的我没听清楚。”

    陈欣听完,只觉得太奇怪了,翠儿、翠儿爹娘,都是村里没啥名头的普通人,那两个陌生男人是谁?怎么就盯上他们一家了?又为什么一定要选在那一天呢?

    陈欣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,对方很清楚这样逼迫翠儿的结果只会变糟糕,可他们似乎就是在期待一个糟糕的结果,哪怕翠儿丢了性命,他们也毫不在乎。